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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的哲学,哲学的时代” ——世界哲学日专访王天恩教授

创建时间:  2021/12/02  吴琼   浏览次数:   

受访者:王天恩

采访人:袁晓晶、陆赟、刘睿妍



2002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为鼓励世界各个民族,分享和继承他们的哲学遗产,让全世界各民族都感受到哲学思考的魅力与内涵,确立了在每年的11月第三个星期四设立“世界哲学日”。2021年11月18日,“世界哲学日”已经迎来了自己19岁的生日,今年“世界哲学日”的主题是哲学的研究应为人类与其社会、文化、地理和政治环境的不同互动,其根本目标在于更好地理解哲学在我们当代社会中的贡献以及它如何解决社会所面临的挑战,尤其是大流行病这样的挑战,哲学更应从本质上关注社会转型时的种种挑战。2020年以来,世界风云诡谲,人类命运走向了新的世纪交叉点,面对复杂的全球性的社会转型,哲学应如何发出时代的声音,我们采访了上海大学哲学系的王天恩教授。以下是本次采访的一些精彩内容。

王天恩(1954-),江西莲花人,哲学博士,上海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笔名,王天思。王天恩教授最早学习农学专业,后从事哲学研究,师从著名哲学家陶德麟教授,1996年毕业于武汉大学哲学系马克思主义哲学专业。1998年9月至1999年9月作为高级访问学者在美国Rutgers大学和GIT作访问研究。曾任江西省社会科学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所长。现任上海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王天恩教授主要从事马克思主义哲学、科学哲学和认知科学方面的教学与研究,主要从事信息和信息文明、大数据和人工智能的哲学问题及其哲学基础理论——因果性和量子理论哲学、描述论、规定论和悖论问题等的研究。主持教育部重大课题攻关项目“人工智能的哲学思考研究”和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大数据相关关系和因果关系研究”。王天恩教授在哲学研究领域数十年的精耕细作,为中国哲学研究作出了具有时代意义的理论贡献。

“时代的哲学”

袁晓晶:王老师您好,非常高兴您今天和我们的本科生一起聊哲学。上海大学哲学系一直有个很好的传统,就是增强哲学的代际交流,我们一直组织本科生与哲学名家访谈、交流,希望同学们在课堂之外,可以从哲学家的亲身经历上感受到哲学的魅力;当然,我们更加希望哲学家的精神世界、治学理念、为学之道,可以被下一代青年学生所继承和发扬。所以,今天是世界哲学日,能够采访到您,我们感到非常激动。今年的世界哲学日的主题是哲学应为人类与其社会、文化、地理和政治环境的不同互动提供思考,涉及到讨论哲学与社会、民族与文化等问题。可以说,这是一个非常具有当代意义的追求,在今天哲学能够为人类所遭遇的巨大变革提供怎样的思考?您从事哲学研究已有几十年的时间,也经历过时代的巨大变迁,您能谈谈您的学术经历与时代所带给您的启示吗?

王天恩:我刚开始学习哲学是按照西方近代形而上学的路数,以得到一个终极性的理论为最终目标,很像维特根斯坦早期的哲学,能够建立起终极性的理论,追求的是那种对理论世界终极意义的探寻。所以,一开始学习哲学时,我很少关注生活世界,很少关注哲学与时代之间的关联。但是,这种学习的进路在人生进入到新的阶段后,逐渐产生了一些困难,对哲学和生活世界的关系问题开始感到迷惑。我在30多岁的时候,就感受到了这种困境对自身思想的桎梏,虽然时间不长,但确实曾经一度感觉很难做出新的东西,想写的东西也不多了,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没有了哲学的灵感。但是幸运的是,我后来去了武汉大学,求学于陶德麟先生,接触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环境,去了一个“新世界”。现在想来,的确可以从维特根斯坦的哲学经历获得诸多启示。维特根斯坦一开始追求揭示世界的逻辑结构,当写完《逻辑哲学论》就感觉达到了最终目的,就不再继续做哲学了。后来转了一圈,又开始重新回到哲学研究的领域,但已经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境界。维特根斯坦是一个非常真诚的哲学家,他不仅能够真诚的面对哲学,而且把对哲学的理解和自己的人生实践联系在一起,他后来回到了生活世界,在一个哲学家的一生中经历了这么大的转折,这是整个哲学发展必经的过程。

由于时代发展的原因,我最初遇到和关心的哲学问题集中在“因果关系”、“决定论”与“非决定论”等问题上。当时讨论的一个重要问题,就是世界是决定论的还是非决定论的?后来我发现这个问题本身隐含着另一个问题,我们不能说世界本身是决定论的还是非决定论的,决定论和非决定论是我们描述世界的产物,也就是说,决定论和非决定论是我们对世界过程的决定性和非决定性的描述。因此进一步的描述(description)问题就成了自己的一个研究领域,这在量子物理学中表现得最为典型。比如波尔的工作,让你感觉在很大程度上都在为怎么描述量子世界“挣扎”。事实上,这种“挣扎”意味着更深层次的问题。正是由此,我开始了关于描述论的研究。它不同于罗素的摩状词理论,因此涉及不同的问题。

在哲学中,我们把描述和规范看作一对基本范畴,但量子理论的探索清楚地表明,描述问题所涉及的更深层次问题是作为其前提的规定,在那里,这个问题具体表现为用经典的概念规定描述量子现象,造成“波粒二象性”等。在哲学中,这一问题在维特根斯坦那里能隐约看到。他在《哲学研究》中有这么一段话:“有一样东西,人们既不能说它是一米长,也不能说它不是一米长,那就是巴黎的标准米。”。而关于这段话的理解,甚至连克里普克都认为是“让人非常迷惑不解的说法”。其实,维特根斯坦所涉及的是一个更深层次问题。描述必须以规定(stipulation)为前提,由于建立在规定的基础上,因此任何描述都具有规范的性质。这意味着,描述和规范并不是一对合适的范畴。由规定的反思可以看到,更合理的范畴应当是描述和规定。我在《描述和规定》(《中国社会科学》2004年第3期)中曾提到过,“即使在所谓‘客观’的描述中,也有主观规定的因素。任何描述都具有规范的性质。描述与规定的内在关联以及由此而具有的人类学特征‚在更深层次上反映了人类认识的本性。”正是由此,我从“描述”走向了“规定”问题的研究。

由于规定的复杂性,关于规定的研究比关于描述的研究更艰难。不仅哲学中有神秘的“规定性”,而且日常生活中有很多不同层次的规定涵义,有些甚至似乎可以是纯粹主观任意的。说实话,可能在十年前,我还在思考一个问题,关于描述和规定的研究到底离时代发展有多远。直到信息科技近来的发展拉开了人类信息文明的帷幕,才真切地发现原来的这些哲学基础理论研究接上了地气。在我看来,信息文明的发展越来越清晰地表明,原来描述的重要性更多表现在对既存外部世界的认识,而规定则凸显于我们对信息世界的创构。正是关于两个方面的反思,构成了哲学新的发展空间。毫无疑问,这是千载难逢的“做哲学”的好机会。

现在回过头来看,从早期由因果关系和决定论等的思考,到“描述”和“规定”问题的研究,似乎背后冥冥中有着人类历史发展的驱动。信息世界的创构空前凸显了规定问题,在描述既存对象时,规定对于认识固然重要,但对于创构一个新的世界层次,规定的则重要得无以复加,在这里,规定的重要性及相应的责任,甚至提升到了造世的层次,而其点睛之笔则是造人。由此可见人工智能研究及其对于人类认识自己的重要性。人们常常把哲学的最终目的理解为“认识你自己”,而人工智能的发展则为此提供了更高层次进路。

人类认识自己必须以认识对象为镜子,认识世界本身不是最终目的,最终目的是认识自己,发展自己。人类通过认识对象认识自己有两种基本方式,一是通过既存对象,二是通过自己创造活动的对象化。而人工智能正是人类创造活动对象化的最高层次,而且是整体性的对象化。

“通用人工智能研究是最哲学的”

袁晓晶:谢谢王老师,您的研究历程的变化,很能够体现一位身处人类历史之中,既保持着对人类世界的热切关心,又坚持着相对冷静的独立思考的哲学家风格。我想,人类的知识体系在早期是没有学科分类的,近代以后才有了学科分化。学科分化的好处是使人类对于对象世界的认识更为深入和细致了,但是它也存在着负面的效应。像您所谈到的那样,人类的知识体系变成了一小块一小块以后,很多问题反倒难以解决了,因此才出现了“跨学科的交流”。我们是否可以说,在人工智能时代,人类有了新的探索知识的研究范式?而中西方对于人工智能的反思又是否存在着思维和立场上的差异?

王天恩:关于规定的研究还有一个重要特点,它也最为明显地应合着学科一体化发展走向。面对创构世界的活动,哲学和科学逐渐呈现一体化发展,在一些典型领域可以看到越来越明显的发展趋势。我在与李幼平院士的交流中,他就提到过“社会科学帮助自然科学,自然科学帮助社会科学”这样一种“一体论”的观念。而这方面最为典型的,正是信息科技发展带来的信息文明,她以大数据和人工智能以及关于信息的理解为标志,为哲学的时代发展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新基础。面对这个新的基础,面对哲学和科学乃至日常生活的一体化发展,人类不同认知方式的整合显得越来越重要。

中西哲学认知方式当然有着很大的区别。举个例子,中国的诗歌就非常能体现中国的思维方式,这与中国哲学经历了长久的积淀有着密切的关系。而西方哲学有严密的逻辑基础,以分析为主流,语言把握人和自己认识结果之间更深层次的具体关系。中国哲学是经验性的思辨,是面对生活世界的,是以经验为基础发展了其整体性。中国哲学偏重于以经验思辨达到更高层次的整体理解,西方哲学则偏重于以概念思辨达到更高层次的抽象普遍性把握。这两种方式都有自身的优势,如果不深入到更基本的层次,可能会彼此对对方不以为然,但如果在它们的共同基础上融通理解,就可能在互补的基础上达到人类更高层次的认知方式。令人惊喜的是,信息文明的发展为此提供了不可或缺的条件,智能算法的发展,不仅展示了认识和实践的一体化,而且呈现出逻辑和经验的融合发展趋势。

随着信息科技的发展,大数据给我们提供了量化的整体把握方式,它一方面既是整体性的,又是具体的,类似中国哲学;另一方面又可以进行更精确的数学把握,这又与西方哲学有类似之处。这在以前不可能有。由此可见两种认知方式的整合,对于信息文明发展的重要意义。信息科技的发展也使人类认识相应发生了变化,以往人们更多是对既存外部世界的认识,其认识标准是符合对象;而创构世界所涉及的,则是以人的需要为出发点,以满足人的需要为最终目的。这意味着,信息文明时代的哲学发展展开了新的景观。

上面我们说到,关于既存世界的描述和信息世界的创构,两方面的反思构成哲学新的发展空间,事实上,哲学新的空间的发展,将构成更完整的哲学形态。也就是说,哲学形态正朝更对称的方向发展。正是信息创构,使人类通过创造活动的对象化,为认识自己提供了更高层次的镜子,而人工智能的通用化发展,则可以照见人类的最深层次奥秘。

我们认识自己已经很多了,但是我们并不知道自己脑子里的核心机制是怎样的,其中正隐含着生命之谜和意识之谜。正是人工智能这面镜子,让我们更清楚地知道我们并不了解自己的什么。正是因为作为我们创造活动整体对象化的最高层次镜子,关于通用人工智能的研究是最哲学的。人类认识自己需要一个我们创造的整体对象化,使得我们通过更到位的自我认识走进通用人工智能的核心机制,由此构成双向循环,获得对人类自身更到位的认识。在这一过程中,最为关键的就是达到关于信息的更到位理解,正是信息理解的深化,既是通用人工智能核心机制突破的关键,又具有更基本的哲学意义。通过对信息特性的理解可以让我们更好的理解哲学的基本问题。所以,我现在强烈认为哲学是理解人工智能通用化不可或缺的方式,因为通用人工智能从根本上而言是一个关于人文的话题。通用人工智能的研究是一个很好的场域,它最终通向的是真正关于人的研究,就是人学。

“哲思世界的无影灯”

陆赟:谢谢王老师,那对于我们学习哲学不久的青年学生,常常遇到的一个困惑:怎样理解或面对哲学里多样的哲学传统以及不同的思考方式?

王天恩:在我们从各种观点讨论信息的时候,这个问题可能更为典型。目前关于信息的定义有近两百个,这种推进信息认识的情景使我意识到,对一个问题的不同看法,不管是什么样的学术观点,只要言之成理,都有它自身的意义。因为不同的观点其实构成的是一盏思想的“无影灯”,灯越多,你的“灯下黑”就越不可能出现。而这样的“无影灯”每个研究者都能受益,这是对待不同观点的一个比较合理的方式,这也是事实。即使一个观点有荒谬之处,也可以暴露出这一观点的局限性,从而引导他人从新的视角更深入地去探究这一问题。因此,对于一个问题的不同观点所构成的“无影灯”,使得我们慢慢地,越来越彻底地消除了“灯下黑”,这样我们才能得到更合理的观点,这也是我们文化里非常需要的一种态度。面对同一问题,只要是有根据的观点,都推动了关于这一问题认识的发展。在某种意义上,灯越多,“无影灯”效果越好,能够避免更多的误区,可以完全消除“灯下黑”的问题,当我们心目中有一盏自己的灯,它就会变得越来越亮,从而在无影灯下促使哲学更好地往前走。这也是我们现在在创新文化中可以做得更好的一个方面。

在人工智能的哲学研究中,我得到一个重要启示,那就是个体的出类拔萃是智能群体进化的基本方式。不能很好发展的群体,很可能文化上有很大阻力,就是不利于个体出类拔萃。人如果眼光短浅,就看不到团队中其他人优秀对自己的重要意义,特别是在一个存在竞争关系的情况下,这是群体文化中很值得关注的一方面。其实就是因为团队中出类拔萃的人,使得整个群体得以发展。小到一个群体,大到一个国家,要得到更好的发展,一定不能大多数人压制出类拔萃的少数,一个人越有能力,眼光越远,越能看清楚个体出类拔萃是群体从而也是其中每个个体的福音。没有出类拔萃的人,即使平均智商高,民族也发展不起来。事实上,一个群体中有出类拔萃的人,是这个群体的荣耀。没有一个优秀的群体,就不可能有出类拔萃的个体;没有出类拔萃的个体,也不可能有群体的进化。这个道理,对于我们理解和面对多样的哲学传统具有重要启示。

各种哲学传统都以追寻最高层次的抽象普遍性见长,正是这使哲学成为人类认识和实践活动不可或缺的领域。我们不能没有抽象普遍性的把握,没有它就永远只是未开化的民族。但如果将抽象普遍性的终极追寻作为哲学的最终目的,那就不仅丧失了哲学更重要的意义。因为所有的抽象概念都是为了观照现实的生活世界,除此以外没有别的意义。同时,我们又不能局限于过窄的研究领域,这样则不可能有更到位的认识。例如去认识“象腿”,就仅限于“象腿”,那你永远不可能认识到这是“象腿”。所以整体观照与局部的循环是哲学研究中极为重要的方法。而其中的整体观照就必须是无影灯性质的,否则灯下黑就不可避免。

“哲学的时代”

刘睿妍:感谢王老师接受我们的访问,真的收获非常多。除了学习方法和旨趣上的困惑,我们青年学生在写作上也会遇到不同的困难。对同学的治学或写作,您有什么建议?对我们青年学生,您觉得自己会有哪些希望或寄托?

王天恩:在真正的思想生产中,思想并不是挤牙膏似的“挤”出来的。但要使思想流淌出来,首先必须有基本训练,比如写作。没有写作技巧的训练,不仅不能顺利表达出自己的思想,而且意味着产出不畅,不可能有有效的思想生产。作为基本训练,我们学生在一开始为了写作而写作,为读书而读书是必要的,但是我们应该尽快地进入为了写作需要而读书的状态。读书本身需要思考,而读书、思考、写作三者关联在一起才能有思想生产的状态。比如说修改论文并不只是修改的过程,它其实是在让你延续不断地滚动思考,这才是有趣的地方。在你修改论文的时候,已经有了对整体的初步把握,因此你会对局部的理解更到位,这样就会产生新的思想火花,这个时候也会对你有一个内在的激励。思考与写作的过程必须要有这样的内在激励,这样就能超越单纯写作的枯燥过程。哲学思考与思想生产最符合人的本性,是人类最好的存在方式,让你能够坦然面对任何事情。从中国的当代发展来说,我们最需要的也是思想生产,一个没有思想生产的民族就不可能影响别的民族,不可能在世界民族之林中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因此,思想生产对我们哲学的同学尤其重要。对我们哲学专业的同学和老师来说,当下是幸运的时代。信息文明是一个全新的时代,涉及更基本范式的转换。人工智能的发展典型地表明,这是一个竞争激烈的时代,因此是一个需要长远眼光的时代。我们需要站的更高,把握更高整体层次,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说,这是一个哲学的时代。而且,由于信息文明时代哲学和实践的内在关联,这也是一个更能让人在哲学中入迷的时代。

人生中在一个有意义的领域入迷了,这是非常幸运的一件事。其实从根本意义上来说,我们是信息体,而物能只是服务于信息体的载体。人类越是以信息的方式存在,就越符合其本性。因此,能够沉迷于认识和实践一体化的信息创构活动,对人来说是非常幸运的。任何物能意义上的享受都有负面效应,唯独创造性活动没有,创造是回味无穷的。而哲学是通达这一生活层次的重要途径。希望同学们把握好这一时代机遇,书写信息文明时代理论和实践一体化的哲学精彩。(根据采访录音撰写,2021年11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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